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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XVII.奧斯維辛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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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應下來是一回事,親手去送信又是另一回事。

集中營附近連郵筒都沒有。費恩沒有坐車,也沒有找人借輛自行車,硬生生地走了幾公裏到附近的郵局。

去的路上好像是怕把它丟了似的,時不時將那封信拿出來看兩眼。拿到這封信不過幾個小時,上面所有的內容都已經被他牢牢記住。就連諾亞在哪裏寫了連筆,哪裏有個墨水點,他都知道。

他甚至希望自己會有勇氣能突然把這玩意撕碎,隨便扔進路邊的哪個垃圾箱,等著垃圾車把它運走然後銷毀在垃圾廠,變成一堆灰燼或者黏糊糊的紙漿。然而他沒有,他沒有自己想象出得那麽沖動那麽暴躁,相反,去郵局的這條路上,他異常平靜。

這也是他選擇徒步走去郵局的目的。慢節奏好像更能夠讓他變得更冷靜,但從現在看來,好像並不需要。

他想起有時候為了安撫犯人的情緒,不讓他們太過緊張,會假意發信紙或者明信片讓他們填寫。這看起來好像是他們能夠和自己在外界的家人聯系的唯一機會,費恩曾經看著他們帶著笑容、興奮地認真地填寫著家人的姓名和住址,激動得連握筆的手都抖個不停。

費恩站在營房門口,垂著眼睛看他們興高采烈地把所有想寫的話全部堆在那一張小小的明信片或者信紙上,幾乎把所有空隙都占滿,還仍然不滿意。甚至有人還會鼓起勇氣再要一張。

看著他們的時候,營房中的氣氛越歡快,與之相反,費恩的心情就越沈重,甚至別過頭去或者幹脆走出房間,讓自己不去看這一切。

也許是在這麽壓抑的地方被關押久了,一直以來維持謹慎、被粗暴地對待,對於好不容易有的福利根本不會去考慮太多。

或者說他們不想去考慮更多。然而事實上,集中營的秘密對於外界全部封鎖,而這些犯人親歷過幾乎集中營底層的所有事情,怎麽可能讓他們就這樣暢通無阻地把消息傳遞出去。

所以,這也就只是一個安撫他們情緒的手段而已,沒有哪個人,無論是士兵還是囚犯看守還是特遣隊員,沒有誰有閑工夫在那麽多紙片中一張一張地檢查。那時候費恩站在才挖好的深坑旁,臉龐被火光映出一片紅色。火勢那麽猛烈,站在那裏的人都會因為太過灼熱而不敢停留,那火卻依然融化不了那雙堅冰一樣的眼睛。

他冷漠地看著特遣隊的人將裝滿紙片的推車推到火坑邊,然後將那些東西傾倒進去。費恩看著那些滿是字跡的信件和明信片紛紛揚揚地,像鵝毛大雪一樣散落,甫一接觸到跳動的火舌,便化為灰燼。

想了想這根本不值得感慨。連人命在這裏都那麽脆弱,更何況那些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力度的紙片。

他很想直接把信件投進門外的郵筒然後一走了之。但是他不能。他還是走進了郵局裏面,親手把信件交給工作人員,辦好掛號信的手續。他的心情當然不好,從頭到尾只簡短地說了幾句話。

但他冷冰冰的表情總讓人感覺有些膽怯,員工不敢怠慢,沖著他的軍銜也不敢招惹,手腳麻利地幫他辦理好了手續。

費恩也沒有久留,看著辦妥當了就轉身離開了郵局,還是沿著原路返回集中營。

他從來沒有把這個地方當成過家,沒有人會想要住在這樣的地方。只是因為有一些朋友,還有諾亞在這裏,他才能安下心來在這裏暫時棲身。

但是現在,就算是他還沒有離開的現在,在集中營門口停下腳步,費恩擡頭望著這一切。灰暗的圍墻、仿佛沒有邊際的鐵絲網還有林立的哨塔,對於他來說,就像是一座沒有顏色、沒有陽光照耀的灰暗城市,那麽陌生。

天色已經漸漸開始暗了,比起白天顯得更加昏暗,天上厚重的雲層前仆後繼地湧動著,像是層疊的波濤,滾滾而來。站在這片天空底下,讓人有種馬上要被吞噬掉,卻又逃脫不了的無力感。

他不知道該去哪裏。回諾亞那裏吃飯感覺又有點早,況且他一點也不餓。不,不是不餓,只是食道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感覺什麽東西都咽不下去。

回寢室又不知道要怎麽跟那群人解釋,畢竟他和諾亞的關系還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坦白。

心裏面一團亂麻,只能在營地中繞著圈。腳步落在砂石地面上的聲音

不知道是刻意的還是本來就帶著節奏,只是在註意到的一瞬間會繼續保持這種頻率。

費恩聽到一陣口哨聲,確實不算好聽,但是調子他很熟悉。卻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就聽見那口哨聲停止,頭頂上傳來一聲爽朗的呼喊:“費恩!”

他循聲擡起頭,看見哨塔上露出了約納斯的腦袋和那排閃閃發亮的大白牙:“天啊居然看到你在走神,終於不是被你抓到我在走神啦。你不是來這兒檢查崗哨的嗎?你要去哪兒?”

要隔著這麽高的哨塔說話還是挺費勁兒的,費恩仰著頭只能提高聲音道:“不去哪裏,隨便逛逛。”

“沒地方去的話上來坐會兒吧。正好我也沒人聊天,真沒趣兒。”約納斯一只胳膊架在護欄的邊緣,倒是顯得很悠閑。按常理來說,費恩並不算什麽聊天的最佳人選,但約納斯好像並不會在意。

費恩正好也沒有地方可去,便輕輕點了點頭,走到哨塔邊,蹭了蹭手心的汗,沿著木梯攀爬上去。

只有約納斯一個人在哨塔上,難怪他會覺得無聊。見到費恩上來,約納斯這才想起了什麽似的,趕緊把手裏的煙在地上摁滅。

哨塔上原本沒有坐的地方,不過有幾根小板凳放在那裏,估計是他們自己拿上來的。費恩看了約納斯一眼,慢慢地在他旁邊坐下。

“你心情不好?”約納斯對於他人的情緒變化倒一直比較敏感。費恩也不想隱瞞他,點了點頭:“要解釋起來比較覆雜……我本來想晚上回去再告訴你們的。”

他很害怕說完了之後約納斯會露出什麽過激的情緒,比如說過度的驚訝,或者強烈的不滿,因為他不知道而且也沒什麽心情去安撫他的情緒,況且會讓自己很尷尬。但是在他解釋的過程中,以及說完之後,約納斯的反應比他想象出來的要冷靜得多。

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拍拍費恩的肩。費恩一擡頭見著約納斯臉上無比憂愁的表情,輕輕抽了一下鼻子,輕聲道:“我沒事。”

約納斯可以看得出他到底有沒有事,瞥了瞥嘴,看著腳下踩著的木板,突然發現木板搭建得並沒有他之前所以為的那麽嚴實,透過其間的縫隙能看見下面好幾米處的砂石地面。

“其實也……沒有你想得那麽痛苦啦。”約納斯裝作很不經意地開口道,實際上是不想讓費恩的心情更沈重,“就是一段時間不能見面而已,定期寫信,甚至通個電話都可以。憑你們兩個的關系,你擔心什麽?他又不會跟別人……”

“你想什麽呢。”費恩又好氣又好笑地打斷約納斯,看他的樣子一定是覺得自己在擔心諾亞會另尋新歡什麽的,“要是真的只用擔心這個就好了。約納斯,我現在覺得我很無恥。我就像烏龜一樣縮在安全的地方,被他保護起來,明明知道他也會受到傷害我卻只能看著!”

“那是他這麽安排的……”約納斯一慌連忙伸手,卻還是慢了一步,沒擋住費恩的拳頭用力砸在他自己的膝蓋上。

“我當然知道!”費恩大聲道,意識到自己不能對約納斯發火,聲音稍微收斂了點,“我只是很不甘心!為什麽在生活裏我也必須要被當成弱勢的一方?我他媽的也是個男人!我也……我也想保護我在乎的人啊!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

他又是一拳砸下去,這次被約納斯的手掌接住了。他齜牙咧嘴地甩了甩生疼的手:“你小子也是夠狠,對自己也下得去拳頭。這種東西沒辦法強求的,就算你留在這裏,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能為他做什麽?幫他擋一梭子彈嗎?別逗了!”

約納斯站起身,雙手鄭重地搭在費恩肩膀上,也只有這時候費恩才會相信他確實比自己大七八歲:“好好聽我說,費恩。如果你覺得不能為他做什麽事的話,好好聽他的安排,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保護好你自己,不讓他操額外的心就好。等等。”

他走了兩步把頭探出哨塔,沖著下面吹了聲口哨:“嘿!漢諾,今天真準時 。”他轉回頭背上槍對費恩道:“咱們下去吧,換崗的來了,你要是不知道去哪兒,我陪你在營地裏逛逛。”

“嗯。”費恩站起身,沿梯子下去。

“長官好!”看漢諾手忙腳亂敬禮的動作,顯然是沒料到哨塔上除了約納斯還有個人。

費恩回禮:“辛苦了。”看著約納斯爬到最後幾步一躍蹦下來,對他道:“走吧。”

兩個人並排走黑壓壓的營房中間,側邊高大灰暗的建築在陰霾的天空下,壓抑得好像正在慢慢靠攏,最後把跑不出去的兩個人像銷毀垃圾一樣擠死在中間。

“寢室那邊如果你覺得不好解釋的話,待會兒我去說吧。”約納斯把手揣在上衣兜裏。“有些東西就不用——”費恩忙道。

“我知道。我答應過你的。”約納斯道。雖然這個人平時給人感覺就是個永遠不會累的話癆,但他的承諾讓人異常的安心,“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吶,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雖然我不相信馬庫斯他們會出賣我們,不過多長個心眼也不是什麽壞事。”

費恩踢了一腳地上的小石子兒,不過它並沒有按他所想劃過弧線飛出去,而只是蹭著地面滾了一小段兒便停在了路邊:“你會有這種感覺嗎?就因為喜歡的人是同性,會覺得……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人。就因為這個,別人看你的眼神都會不一樣,走在路上,好像其他人都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情一樣。”

約納斯望著天想了想:“這種事情都是心理暗示吧,你覺得有,就是有。你要是把它不當回事兒,”他轉頭看著費恩,“那就是沒有。”

“依我看來,這也只是上頭宣傳的一部分。”費恩一邊琢磨一邊道,“因為會妨礙到他們的生育政策,妨礙所謂的優秀人種繁殖,所以才把我們這樣的人當成犯人。其實我們沒有罪。”

“對!”約納斯突然激動起來,眼睛閃閃發亮,“我們沒有罪,我們和其他人沒有不一樣!”

費恩無奈地聳了聳肩:“你知道我為什麽不願走了。除了諾亞以外,我很喜歡和你們在一起。我感覺得到,雖然羅爾夫和馬庫斯嘴上沒有遮攔,但是就算他們知道你的取向,也沒有惡意,不會用奇怪的眼光看你。”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當時我知道要離開柏林的時候,”約納斯自嘲似的笑了笑,“比你的心情還要爛。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你也要慢慢習慣啊。”

“有什麽竅門嗎?”費恩不抱希望地問了問。

哪想到約納斯真的馬上道:“當然有。如果有撐不下去的時候,就幻想一下重逢的場景,別有太大壓力,幻想得越美好越好。簡單地說,”他摘下帽子,刨了刨被帽子壓變形了的頭發道,“就是要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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